一八尼采谓 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 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
一八
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 尼采(1844—1900):德国哲学家,著有《悲剧的诞生》、《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等。
] “一切”二句:出自尼采《苏鲁支语录》:“凡一切已经写下的,我只爱其人用血写下的。用血写书,然后你将体会到,血便是精义。”
] 宋道君皇帝:即宋徽宗赵佶(1082—1135),建中靖国元年(1101)至宣和七年(1125)在位。因被尊为教主道君太上皇帝,故有“宋道君”之称。近人曹元忠辑有《宋徽宗词》。《燕山亭》:即宋徽宗(道君)《燕山亭·北行见杏花》:“裁翦冰绡,轻叠数重,淡著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 释迦:即释迦牟尼(前565—前486),简称释迦,乃佛教始祖。本姓乔达摩,名悉达多。释迦是其种族名,意思是“能”;牟尼意思是“仁”、“儒”、“忍”、“寂”。释迦牟尼合起来就是“能仁”、“能儒”、“能忍”、“能寂”等,也即是“释迦族的圣人”之意。他是古印度北部迦毗罗卫国(今尼泊尔境内)的王子。二十九岁时,释迦牟尼有感于人世生、老、病、死等诸多苦恼,遂舍弃王族生活,出家修行。三十五岁时,他在菩提树下大彻大悟,遂创立佛教,随即在印度北部、中部恒河流域一带传教。今佛教为世界三大宗教之一。
] 基督:即耶稣基督,乃基督教始祖。基督是“基利斯督”的简称,意思是上帝差遣来的受膏者。耶稣出生之年被定为公元纪年的开始,教会并以耶稣出生的12月25日为圣诞节。耶稣自称是上帝的儿子,以肉身来到人世,担负着救世主的职责。他三十岁左右在巴勒斯坦地区传教,以爱上帝、爱人如己为教义核心。基督教的经典是《圣经》,由《旧约全书》和《新约全书》两部分组成。十字架是基督教的标志。基督教也是当今世界三大宗教之一。
尼采说:在所有的文学作品中,我只爱那些用生命来书写的作品。李后主的词,就属于用生命来书写的典范。宋徽宗的《燕山亭》词,也与李煜比较相似。但宋徽宗在词里不过是说他作为帝王的个人身世的悲凉,而李煜则俨然表达了如释迦牟尼、基督那样要以个人的力量来承担全人类罪恶的意思,李后主词境的“大”与宋徽宗词境的“小”由此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评析】
此则在手稿中原居第一〇九则。王国维将手稿第一〇五则至第一〇九则连续五则整体前移,除了这五则都以李煜为评说核心之外,也与王国维在撰述词话后期其词学思想愈趋成熟有关。
在内容上,此则仍是为李煜的“神秀”诠释其内涵。所谓“以血书者”就是出于至性至情的文字,而且这种至性至情之中必须包含着人类共有的性情——特别是悲情。王国维援引尼采之语,只是为其“真感情”之说添一佐证而已。因为李煜词正是由心底流出的血性文字,堪称是人类情感的“精义”,故与尼采之说彼此衬合。
李煜在降宋后所作词,比较典型地体现了“以血书者”的内涵。如《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一词将人生短暂和自然永恒的矛盾揭示得至为清晰而深刻,同时李煜把自己无法解决这一矛盾之后所陷入的无穷的悲愁也尽泻笔端,毫不掩饰自己愁情万斛、但求速死之心。而宋徽宗的《燕山亭·北行见杏花》虽然也写了在暮春风雨、群花凋零之际引发的“故宫何处”的感慨,但只是一个帝王的感慨而已,带有明显的个人化倾向。在追怀往日、悲情难禁上,宋徽宗与李煜有相似之处;但宋徽宗更多地停留在个人故国的情怀上,而李煜则在此基础上,感悟出人生的渺小、短暂与自然的伟大、永恒之间的强烈对比,这种感悟已经超越了李煜一人之所感所想,其实是全人类共同面临的问题。所以王国维认为李煜这类词具有宗教一般的情怀,就像耶稣基督与释迦牟尼承担人类罪恶并救赎人类一样,具有直抵人心、启人慧心之意义。这与王国维评价李煜词“眼界始大,感慨遂深”,其实是彼此呼应的。因为王国维在《人间嗜好之研究》一文中已经提出真正的大诗人要“以人类之感情为其一己之感情”的问题。李煜的境界之“大”与宋徽宗的境界之“小”由此而成为鲜明的对比。
此前王国维论说境界之大小,侧重在写景气象之阔大浑化与细腻局部之不同,此则从内涵上言说李后主与宋徽宗在思想上的广狭差异。很显然,李煜词的广博深邃是被王国维纳入到“无我之境”中的。在王国维的语境中,李煜是当之无愧的“豪杰之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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